蒲辅周爱用葱白。
风寒用葱白,人尽皆知,但蒲老风热初起也爱用葱白。
在《桂枝汤》一文中提到,刘渡舟用银翘散时惯加苏叶以加强透表之力。而蒲老每用银翘散,则加葱白。
在何绍奇回忆蒲老的一文中,他介绍“蒲老用银翘散,治风温初起,无汗畏风者,怕它透达之力不足,还要加葱白呢。葱白辛润,汗而不伤,和麻、桂、羌、防不同,表解热透”。
另在蒲老的《对几种急性传染病的辨证论治》一书中,举例如,桑菊饮、杏苏散、麻杏石甘汤、五虎汤(麻杏石甘汤加味)、三黄石膏汤(石膏、黄连、黄柏、黄芩、香豉、栀子、麻黄)等,蒲老都常加葱白以助开肺闭。
麻杏石甘汤(五虎汤和三黄石膏汤都可视为此汤化裁)加葱白,可以从辅助麻黄,增强开闭力来理解,但银翘散和桑菊饮加葱白,却远远不限于温病学家们惯用“葱豉汤”来解“新邪”的角度,因为很多医案根本就没有外凉之新邪,如:
蒲老案一:霍某,男,8个月,急性扁桃体炎。发烧两天,咽喉红,无汗,四肢时凉时热。今日体温40.1℃,呛咳,口干欲饮,腹微满,大便二日未解,小便多。舌正红苔薄白,脉浮数。属上焦风热闭结,治宜清宣法。处方:僵蚕,升麻,荆芥,生石膏,桔梗,连翘,豆豉,射干,薄荷,竹叶,甘草,炒莱菔子,葱白。一剂,热退,睡安,咽喉红肿消退,饮食增加…(后略)蒲老案二:陈某,男,1岁,腺病毒肺炎。咳嗽发热十二天。近六天来咳喘明显,发憋,咽肿而吞咽困难,发热仍39~40℃。无汗,纳少,胸腹满,大便稀,日九次。脉浮数右大,舌红,少津,无苔。属肺闭津伤,治宜清宣。处方:薄荷,豆豉,连翘,竹叶,牛蒡子,桔梗,芦根,甘草,前胡,僵蚕,葱白。一剂,药后汗出,头汗多,热见退…(后略)蒲老案三:蒙某,女,8个月,腺病毒肺炎,高烧七天,现体温39.8℃,咳喘,周身发有皮疹,惊惕,口腔溃疡,唇干裂,腹微胀满,大便稀,日行五次。脉浮数有力,舌红少津无苔。属风热闭肺,治宜宣肺祛风,辛凉透表法。处方:桑叶,菊花,杏仁,薄荷,桔梗,芦根,甘草,连翘,僵蚕,蝉衣,葛根,黄芩,葱白。一剂,热势稍退…(后略)
三个医案,处方略同,都是温病卫分证对应方,再加葱白。这里并没有表邪要散,用葱白,是为了宣透肺气,使郁热仍往外自卫而解,汗出而热退。
它们都还有个很关键提示点,即“脉浮”,表示势仍欲出,蒲老对它们的治法统一为“清宣”,宣中佐清,以宣为重,气机宣透,郁热外达,不清自清。
列出上述医案,也是为了体现蒲老的外感功夫。碰到类似这些病症,直接用寒凉的医生不会在少数。
在读过《蒲辅周医案》、《蒲辅周医疗经验》、《几种急性传染病》这几本书后,我对于蒲老运用葱白,目前暂时理解为,可类比麻黄,但不尽相同。
邪热闭肺,蒲老多用麻杏石甘汤加减。有人问蒲老,温病用麻黄是否犯辛温之戒?蒲老认为“火郁”须“发之”,何况“麻黄属辛温而不燥,不似荆芥薄荷等性燥”。
而葱白,蒲老认为其“辛润”,“汗而不伤”,比起麻黄来,更为普适,因而运用葱白更多。须用麻杏石甘汤时,还可另佐葱白以助麻黄,而麻黄不适用的情况下,又可用葱白来担任开闭的重责。
“类麻黄”,是我对葱白在蒲老手中扮演的角色的总结。
但我还好奇的是,这种用法,源于何处何人,还是蒲老从学习和实践中慢慢总结出来的。
仲景方里就用到过葱白,《伤寒论》的“白通汤”,以及“通脉四逆汤”的加减,自古伤寒注家以及本草编者,大多解释为,这里用葱白“通上下之阳气”。
而《金匮要略》中,葱主要出现在了治“肝着”的“旋覆花汤”中。“着”,滞着之意,气血瘀滞,借葱之辛通,“气通则血活”。实则与《伤寒论》用法一致,只不过,此通气以通络,彼则专于通气。
我又查阅了曾读过的《徐(灵胎)批叶天士晚年方案真本》,此书收录了叶天士晚年五百零二则医案,其中十则用到了“葱”。
这十则医案可分为两类:一类为通,通下或宣通气血;一类为缓攻积聚。当然,从根本上来说,仍未离于仲景法,无论是通还是攻,无论是气还是血,终究用的仍是“葱”的辛通之力。
其中一则医案,还侧面说明了叶天士为什么不用柴胡治肝病。
案四〇六(《徐批叶天士晚年方案真本》)谢(六十一岁),《内经》论诸痛在络,络护脏腑外郛,逆气攻入络脉为痛,久则络血瘀气凝滞,现出块垒为瘕。所吐黑汁,即瘀浊水液相混。初因嗔怒动肝,肝传胃土,以致呕吐。老人脂液日枯,血枯则便艰。辛香温燥,愈进必凶,渐成反胃格症矣。肝性刚,凡辛香取气皆刚燥,议辛润柔剂,无滞腻浊味,以之治格,不失按经仿古。炒熟桃仁 青葱管 炒黑芝麻 当归须 桑叶 冬葵子徐评:络脉可张可弛,气血宁静,营卫流行,便尔安舒弛缓。若肝气逆冲而入络脉,便胀急张大,营卫涩滞,气血不行,留着而痛。痛久积瘀,渐致枯燥。此治络贵乎辛润柔剂滑利也。
叶天士一直反复强调,肝为刚脏。治肝主用柔药,即便须通,也只用“辛润”,而不用辛燥。因而他最终选定的是仲景的“旋覆花汤”,而绝不涉柴胡。
从叶天士的用法及分析来看,诚如蒲老所言,“葱”性辛通,却又不燥。
但温病学家们都崇拜的叶大大,并未以“类麻黄”法来用葱(白),其法依然在仲景规矩中。
于是我只好转向王孟英,找到了这么两则医案:
孟英医案一:某秋间患感,日治日剧,渐至神昏谵妄,肢振动惕。施秦两医皆谓元虚欲脱,议投峻补。孟英诊曰,无恐也,通络蠲痰,可以即愈。用石菖蒲、羚羊角、丝瓜络、冬瓜子、苡仁、桑枝、橘络、葱须、贝母、钩藤、胆星为剂,化服万氏牛黄清心丸一钱。覆杯即安。孟英医案二:王开荣素患痰嗽,兼有红证。今夜病头痛发热,渴饮不饥,便溏溺少,谵语神昏,面赤痰喘,自述胸中冷气上冲。孟英诊之,脉滑且数。曰∶温邪挟宿饮上逆,法当清解。予北沙参、冬瓜子、知母、滑石、花粉、石菖蒲、贝母、杏仁、芦根、葱白、淡(豆)豉、竹沥。两剂后,面赤退,乃去葱豉。加麦冬桑叶枇杷叶。
以上两案皆为痰热内闭,用清热化痰之药,是为寻常,惟独葱白,似不寻常。
第二则医案中,“两剂后,面赤退,乃去葱豉”,此句即是关键。医案文后,石念祖注道:“以葱豉升知母苦寒于至高之分,始能解其发热面赤痰喘”,可见用葱(豉),是为开闭宣透。气机宣通,郁热透出,面赤即退,葱白便去。
这么看来,似乎是在叶天士之后,王孟英或之前,葱白的“类麻黄”法,开始用于邪热闭肺证。
但当我无意间查阅罗天益(1220~1290)的《卫生宝鉴》时,以上的推理,似乎又被推翻了。
在此书中的“名方类集”的“妇人门”中,收录了这么一个汤方:前胡汤。其组成为:前胡,石膏,大青,黄芩,知母,栀子仁,甜竹茹,葱白二寸。如果没有葱白,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清化痰热的方子,但是确有葱白。
既然是“名方类集”,此汤的诞生必然要早于罗天益,只是出处不得而知了。
其实“探案”到了这里,蒲老的葱白用法出自何处,看似没有答案,我却已明白答案了。
自古有人用葱白以开肺闭,必定不限于王孟英以及前胡汤,茫茫医书海洋,我只是随手找了两三人。蒲老也许读过类似的汤方或医案,也许有受到其启发。但更多的恐怕仍是,“正见总归趋同”,这一规律的运作。
鉴于葱白性辛入肺,既能解表又能通阳,宣通行气散结皆能胜任,自然适用于肺气的开闭透散。又因其不甚香燥,张仲景叶天士用它来通血络,温病学家们如王孟英蒲辅周用它来通肺气。
现代临床实践也证实,葱白对于各种肺炎和咳喘,皆有较大疗效,有兴趣可搜查相关文献,本文对此略。
最后想到,在读蒲老的《几种急性传染病》时,我特意留意了下,发现通篇没有用到柴胡,仅在最后一篇“传染性肝炎”黄疸退后,如有“不思食”,“胁痛”等症状,其调理法中,才出现了小柴胡和逍遥散等带有柴胡的药。
我发现,温病有否使用《柴胡》,可以作为检验“是否为温病出身”的唯一标准了。叶天士不用,吴鞠通不用,王旭高不用(王旭高连治肝三十方法中全不用柴胡)、王孟英不用…赵绍琴不用,蒲辅周不用…
此于我而言,又是一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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