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的无形无象——访黄震寰先生

黄震寰教授生于1933年，自幼随名师学习太极拳，至今已有60多个春秋了。自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学与科研岗位上退休之后，黄教授就一直致力于太极拳的研究。根据自己的太极拳修炼经验，加上对太极拳经典理论与道家修炼经典的研究，黄教授创编了一套独特的太极内功修炼体系。以下是在他首次到访西班牙时，我们对他进行的采访。

（黄震寰先生）

问：您是怎样开始学习太极拳的？能介绍一下您的师父吗？

答：我1933年出生于上海，年幼时体弱，父亲很担心我的身体，于是在我14岁那年决定帮我找一个太极拳老师。当时有位田兆麟先生，是上海最有名的太极大师之一，田兆麟先生自幼随杨健侯学习太极拳，杨健侯去世后他又跟随其子杨少侯与杨澄甫继续学拳。田先生是位了不起的武术家，教拳方式很传统，教学很严肃，对弟子要求十分严格。我们去拜访他的时候，我看到他正与弟子们在推手，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弟子发出丈外，这令我印象十分深刻。他功夫很高，我从他那里学到了杨式太极拳拳架、太极剑与推手。

19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到南京读书，但每次返回上海我都会到田老师那里继续学习太极拳。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北京工作，到北京后我四处寻找太极名师学习太极拳，后来有人告诉我太极大师吴图南先生在紫竹院公园教拳，于是我就去那里向他求教。当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白须飘飘，身体挺拔，健步如飞，一派仙风道骨。那个年代有名气的师父一般很难接近，如果没有门内弟子引荐，甚至想跟师父说句话都很难，但他对我却很和蔼，而且说话很幽默，让我颇感意外。

我问吴老是否可以跟他学拳，他却问我之前有没有练过太极拳，跟谁学过。我说我跟田兆麟大师学过，他告诉我田老师是他的师弟，因为他们曾经都跟杨少侯学过太极拳。他让我打了一套杨式太极拳给他看，我打完后，他却对我说“你的太极拳还没有入门呢！”我说我跟田老师学过五年的太极拳呢，他于是让我跟他推手，结果我一碰到他就被摔出几步远。我深深地被他高超的太极功夫以及人格魅力所折服，于是请求他收我为弟子，之后我一直跟随他学习了24年（1965-1989年）的吴式太极拳。吴图南先生享年105岁，他的夫人因生前练习道家内丹功，也活到107岁。

上世纪80年代我还跟随石明大师学习了如意太极拳。如意太极拳是石明老师在汪涌泉以及武式太极拳名师的传授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石明老师很重视站桩，跟他学习的人首先要练几个月的站桩功，然后才教其他东西。

问：基于上述这些老师的传授以及您个人的习练经验您创立了大道太极拳，您是如何发展这一理念的？

答：有一天，我问吴老为什么有些功夫很高的大师并不长寿呢，他说这些大师功夫都很厉害，丹田能量很大，但是他们把太多的能量用于技击了，而这对健康并无益处，因为他们过早耗尽了他们的真气。然后他问我：“你练太极拳是想活得久一点还是想天下无敌？”我说我想活得久一点，他说那你必须要学习《道德经》。吴老认为太极拳的最终目的是延年益寿而非技击。对于他来说，长寿是长期坚持不懈练习太极拳的“附加值”，我想这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

我认为当时在北京水平最高的太极老师是杨禹廷、吴图南和石明，前两人都活了100岁左右，而且他们练的都很柔，因此我也选择了他们走的路子。之后我将自己所学与丹道理论相结合，加上我个人的研究创立了大道太极拳。

问：什么是大道太极拳？

答：《授秘歌》中提到道是“无形无象”的，在内丹法诀里面道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确实又是客观存在的，你可以理解它，感受它，它是宇宙运行的规律。

实际上大道太极拳并不是一个创新的拳种，而是太极拳的一种上乘修炼系统，其目标是遵循太极之理而修道。大道太极拳需要遵循以下五项原则：

1.有无相生；

2.动静相因；

3.空满相换；

4.吞吐相间；

5.阴阳相济。

大道太极拳的目标是延年益寿，但也包含技击的因素。养生与技击水平的提升主要依赖于拳架及推手的练习，但是修道却是前两者的基础，没有了修道的内容，拳架与推手也只不过是肢体的运动而已，变太极拳锻炼为太极拳修炼，必须遵循三个基本法则：“神主明(行)，气主动，腰(轴)主形。”

为了实现上述目标，大道太极拳有两个基本功法:无极桩功和松功。另外还有其他高级功法如太极拳架功和推手功，这些功法可以同时练习，但我还是建议循序渐进，这主要取决于学习者的接受能力、努力程度以及决心大小。

问：我们对太极拳中的无极的概念比较熟悉，但无极桩的具体含义是什么？

答：无极就是无形，是最初的形态。“桩”的意思是像柱桩一样站立，是一种静站的功法。之所以叫做无极桩是因为站桩时要求松透静透，无心无物，其目的是让自己完全透空，这样会有助于气的运化，有助于打通任督二脉，进一步打通大小周天。另外，无极桩也是炼养丹元场能的有效功法。

为了达到脑空的境界，精神一定要宁静，身体要放松，至于其他类型的桩法，比如形意拳中的三体式就相对较难达到这种宁静的状态，因为站三体式或多或少肢体都有紧张，精神上也要求有意识活动。

首先我们一定要注意站桩时的体态，无极桩的关键点在于“三点一线一垂线”，即百会、会阴与两涌泉连线的中点一定要在一条中垂线上，因为百会是人体最顶部的穴位，与天气相接，涌泉是人体最底部的穴位，站立时与地气相接，会阴为人体的要穴，位于人体中间，这三点在一线上就在体态上保证了天人合一。

另外，两脚要平行站立，之间距离与肩内侧同宽，两腿自然站立，似曲非曲，似直非直。

身体重量全部集中落在两个涌泉上，重心要落在人体的中轴线上，这对于保持身体端直又保持放松非常必要。站桩时眼睛需要闭上。

为了避免“站死桩”，即长时间静站时出现的僵硬的状态，我们必须特别注意脊柱、肩部、肘部、手腕、腰胯、膝关节以及踝关节的放松。两手臂在身体两侧自然下垂，双手中指贴在大腿两侧，并将手上聚集的真气引到涌泉。

保持这个状态，自然呼吸，追求一种忘我的状态，返空还虚，最后达到松净静透的状态。初站桩时可以从站几分钟开始，然后逐渐增加到每天站30~40分钟，初始阶段不建议一天站桩时间超过1个小时。通过在这种功法的修炼，我们逐渐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就是无极桩的秘诀所在。

问：在一些内功体系里面，要从天地与自然界里面采气来加强修炼者体内的真气，这与您说的将身体空掉不是很矛盾吗？

答：不是完全这样，因为我们在达到彻底空透的时候，宇宙能量会同时进入我们体内，不需要再刻意用意识去采气。当你处于无极的状态时，你就与宇宙万物一体了，这种无思无欲的状态就是无为，也就是天人合一。

问：有时候学员在站桩时身体会不自觉地动起来，这是什么原因呢？

答：这是因为真气在体内运行过程中受阻了，身体出现抖动等情况说明真气要打通受阻的部位，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并不是坏事，这表明真气要在体内开始流通并开始打通阻碍气息循环的病灶等障碍，如果这种抖动很强烈，不妨睁开眼睛一会，待身体平静后重新进入站桩状态。

问：在修炼无极桩的益处中您提到了“丹元”的炼养，您能解释一下什么是“丹元”吗？

答：太极能量的传输不是点或线的传导，而是像磁场一样，是一种能量场，这种能量场只有通过内功的修炼才可以获得。这种丹元场能在表现为阳时向外扩充，在表现为阴时向内收缩。这种场能还可以围绕我们的中轴线转动而不需要任何的肌肉做功。丹元场看不到也听不到，无形无象，这在技击时可以让我们毫不费力地把对手发出，只需要在接触对手时用能量场去影响对方即可。这需要有很高的内功功底，但是可以通过修炼大道太极拳达到这种境界。

问：大道太极拳第二个基本功法是松功，您能介绍一下这种主动放松的功夫吗？

答：太极拳有四种功夫：劲功、着功、气功和松功。松功主要练习关节，因为关节是能量传输的渠道和门户，这套太极松功能够打通身体的九个珠子（九大关节），这样内气就可以在体内各关节自由流通。若身体能得到有效放松，就可以行气如九曲珠，无坚不摧。所谓“九珠”是指腕关节、肘关节、肩关节，以及夹脊、腰（命门）、尾闾、胯、膝关节及踝关节。整个脖子被称为“神珠”，这个珠子与其他的珠子不同，因为这颗珠子连接着天气，与精神方面关系密切。

要注意这里说的放松不仅仅指肌肉的放松，而是指整个身体主动而有意识的放松。当九颗珠子打开和放松时，我们会感觉到所有关节既能放松又能整合。吴图南过去常说有了这种状态，身体会感觉轻灵、圆活、松静、神明。

练这种功法时必须牢记上面我提到的“三点一线一垂线”的原则，不断强化与激活中轴线：百会、会阴、两涌泉连线的中点，我们还要做到虚领神，就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地将百会上提。同时，我们还要放松骶骨让气沉到涌泉，然后从涌泉向上反射到上丹田——泥丸，这样有助于打通大小周天。练这种功法时，从“实”的方面来说，能够拉伸脊柱，气沉涌泉后反射；从“虚”的方面来说，肢体能够瞬间松掉。从满到空的转换是瞬间的，而从空到满的转换是循序渐进的。我们必须时刻牢记动静、虚实、动静的相互转换。

问：大道太极拳的套路是怎样的？

答：套路的练习应遵循《道德经》的原则：有生于无而归于无。这也是造化还原之理，另外一个基本原则：是动静相因，静极生动，动则生阳气；动极生静，静则生阴气。练习大道太极拳需有意识地将这些原理融入到套路中。

在开始套路练习之前我们必须进入到“太极状态”，即首先放松肢体，然后放松意识，最后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在彻底放松入静之后，涌泉会发热，然后体内的真气触发第一个动作，“气主动，腰主轴”，当第一个动作完成后，再度入静，身体进入虚无的状态，归无以后，又开始另一个有无转换的过程。

用这样的方式练拳我们会清楚地感到体内动静与有无的转换。一旦每个动作开始之前能够达到彻底返空，我们就能从大自然中吸收更多的真气，体内阳气也会变得更加充盈，这就逐渐增进了我们的健康水平。

问：最后我们还想请教您推手的方法及其在大道太极拳体系中的作用。

答：推手是锻炼肢体与修养精、气、神三宝的一种有效方式。大道太极推手让人精神愉悦并使推手双方都得到炼养，所以我们将它称为养生推手。如果你想赢，只会用力是很难的，而且这也会阻碍气机的循环，健康也会受到影响。相反，若彻底放弃用力的习惯，我们就会逐渐学会用神、气、腰，这对于我们内功与丹元场的增长都有积极的促进作用，练到高级阶段，在推手时会将对手拿化于无形而对手却觉察不到劲从何处来。

当你与有深厚功夫的人推手时你会发现对方看起来几乎没有动作。如果你试图听他的劲，你会发现他身上都是空的，没有实处。但只要你用劲，哪怕一丁点力气推他，他的能量场就会将你拿住，而且他的气会直接作用到你的脚跟，让你像球一样弹跳。要练到这个境界，就不能把推手当做一种对抗，而要作为一种互动，一种共同的修炼，这样就不会对我们的内功修炼产生反作用，相反，会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提高。吴图南曾经说过太极拳是一种后天返先天的运动，而我已经把大道太极拳作为返璞归真的一种有效修炼方式了。

（注：本文原载2014年《少林与太极》。作者路易斯先生是一位翻译家，西班牙《太极》杂志主编。常年练习杨式和陈式太极拳，2006年开始跟黄震寰教授学习大道太极拳，2009年正式拜黄震寰教授为师。）